——读王如何先生画作断想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张石山

1、天地有大美而不言。天地人三才，是人走出蒙昧，发见了天地之美。

古人类的岩画，或者是人的此类发见的最早表述。

画家竟然传承了古人这样的技能：他们掌握了前语言时代的符码。

以之描绘世界，以之呈现本我。

为天地立心。

所以，结识了画坛大家王如何先生，我对他就有些佩服。拜读了他的若干画作，不由激赏。

    2、所谓“诗中有画、画中有诗”，是后人对王维诗画的经典评说。那么，王维的诗与画中共有一些什么？

作为当代画家，中国画坛鼎鼎大名的王如何，他在表现什么、或者他期待传达给读者什么？

　　对于从不作画、并且很少读画的人，“画中有诗”好像是“芝麻开门”一般的咒语，或者能引领我们达于赏读画作的门径。

画家之成为画家，一定创作过相当多的画作。学步的、幼稚的、成熟的、功力深厚的乃致天才闪耀的，他的全部画作即是他的艺术人生。如一片匠心独运、曲径通幽的园林，如一派葱郁苍劲的山野，如一条滔滔汩汩的河流。而赏读者只偶或看到他的几幅作品，如游人乍见红杏出墙、如蜻蜓偶落小荷尖角。那么，读者和作者之间，沟通与理解、会心而知音是可能的吗？

几乎就是在先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，十足外行如我者，读到了我的老兄王如何先生的若干作品。

第一感，真个好看！叫做赏心悦目。

仿佛田头热汉喝茶，解渴！

3、平常不读书，更不去参观什么画展。街头宣传、课本选用，几十年看了些图解主题、逢迎时事的画儿。心中不以为然，不以为然罢了。

展开王如何先生的画册，原来此处别有洞天。

最直观的感觉，最为让人欣喜的，王先生的画，首先呈现出非功利的精神特质。

作为同时代过来人，作为体制内的文艺家，我们都太多被耳提面命、太多被教导指导诱导，要服务于什么什么。而真正坚持操守的艺术家们，拒绝取媚权贵，不曾自甘下流，不以画作去迎合时势、奔赴评奖、博取赏赐。这是中国画坛冲破积年陋蔽的新生面。

王先生的画作，抑且穿越了道德的乃致伦理的层面。不再屈从世俗，不去迎合欣赏的传统和市场的诱惑。正如滴露的荷尖得以在水面招摇高洁，必然经历了挣脱污淖的奋争。

于是，王如何的画作终于达到了呈现生命本体的高度与深度。

王如何老兄走到今天，有许多精彩画作出版，傲然展现给世人，一定走过了一个挣脱精神束缚、回归本我的凤凰涅槃的过程。这是一次伟大的飞升，艰难的蜕变。这样的飞升蜕变，使画逼近了画，复归于画，使画就是画。好比小说家终于让小说复归了小说一样。个中甘苦，得失寸心。

4、大约从轰动一时的劳森伯作品展为标识，艺术界引进西方禁锢大开。尤如文坛生机勃发，画界风起云涌。

没有谁再对牛仔裤与迪斯科指手划脚时，诅咒艺术家崇洋媚外是可笑可悲的了。

借鉴吸纳，变得天经地义。西洋技法，何不拿来，为我所用？

那大约是王如何负笈南行、艰难求学的时候。人到中年的王如何，勇于打开自己，兼收并蓄；杂糅百家，而能熔于一炉。

5、而中国画的传统是那样强大雄浑，任何背叛的声称都不唯是浅薄的，亦皆是狂妄的。

毕加索讲过鼓吹中国绘画传统的什么话。这是大师的诚挚。他没有被欧洲中心主义遮蔽，没有贬低东方的故意。

但，这个，这些，让我们困惑：中国的传统文明之丰厚、之哺乳东方、之泽惠人类，往往首先需要西方什么人的认可。

     王如何先生的山水得之于传统者正多。构图的挥洒别致、用墨的老到自如，烘托出意境的高远深邃。

而他的意境又是充分当代的，十足本我的。传统不曾淹没了他，是他驾驭了传统。

人能驾驭马，的卢马怎么能妨主？

依托传统，建造本我。

年过六旬的王如何，最终成为了王如何。

   　　 6、早些时候，我有谈北大百年校庆的一篇短文，述及北大印象。关于饥民抢粮似的学生食堂，我曾假想自己是一名画家，画那感觉就只消一匹画布，使红油漆炮弹一家伙轰炸上去。

 　　做为画家，色彩与线条是他们征服世界得心应手的武器。这方面，王先生的基本功力堪可称许。读他的画，可以感到他曾在写生素描方面所下的功夫。

 　　往深里说，对于画家而言，他们生活的土地和他们生存的人文环境，更其必然地滋润过他们手中的画笔。

据行家介绍，从王如何的人物画作中，能读出他积年学习临摹寺观庙宇壁画所下的功夫。

我读他的人物，有某种不易言说的感觉。心弦生了震颤，灵台一派柔光。正是道可道非常道。

7、王如何先生的画作，无论山水还是人物，我的感觉更靠拢传统的文人画。

传统文人，古来的士，那是中国文化的脊骨。

       他的画早已不再是粗浅的描摹再现，而进入了精神表现和灵魂歌舞的境界。

 　　你能感到黄土高原的厚土气息充斥涌动；你几乎能触摸到主观色调浓重的太行倔强。

 　　生活赋之于画家的，甚至残酷地压抑过画家的，画家终于将这种种一切吞咽消化，九转丹成，向着世界舞动托举起他的证明。

　　　8、如果说，愈是民族的才愈可能是世界的，那么，愈是个性的才愈可能是人类的。

 　　王如何先生的画，呈现了生命的本真灵光，我们因而看到或曰感到了他的生命元神。

展读他的画，仿佛围棋的手谈。作者与读者，好比知心老友。有若干超乎语言界说的内涵，有若许得鱼忘筌的意味，有一点拈花微笑的妙悟。

　　　他的《古晋仕女》，分明是题材翻新。在晋祠圣母殿里兀立千载、尽管栩栩如生却毕竟古老固着的仕女们，此刻有了活的灵魂。我们不禁想去亲近她们；她们原来生活在我们鉴赏画作的此刻。

这，简直就是起死回生。

　　　9、描述客观世界、传达精神体验，作家依赖语言文字，而画家依托的唯有色彩和线条。

这一点，作家望尘莫及。会由衷赞叹画家的神奇。

在人类运用语言交流之前，一定有过一个符号时代。中华民族为全人类葆有了符号时代的两大法宝：围棋与八卦。

传说中的伏羲，一画开天。八卦，是孕育国画和汉字的始祖鸟。

色彩和线条，传达出的，更加原始、更加古老，也更加神秘。只可意会，不可言传。

而诗无达诂。我们体会到的，也许只是诗意。

画中有诗，应该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。

王先生的《闹元宵》，让人看到了社火的热烈、戏剧的传神。但我们更读出了其中的一丝古老文化的神秘。让读者不知不觉中置身于画面即场面之中。犹如我们身临其境，正在参与闹元宵。

这如同《聊斋》一则故事中的情节：看壁画的人，进入到壁画描绘的神仙世界。

惊奇王如何先生是怎样做到的？

他继续绘画，举重若轻；

他不善言辞，一如平日。

10、画家，或者也有傲慢的天才，我的画，只画给我自己。

一般而论，画家希望自己的画作给人看。

给什么人看？也有说道。

作为小说家，我喜欢雅俗共赏。

我愿意为失语的沉默的大众代言，我希望他们能轻易读懂我的文字。

王如何先生的画作，我感觉也是这样。

功力深厚，达于高明。极高明而不贡高自慢。

这是一种修养，这是一种情怀；同时，这是一种能力。

菩萨发愿，要普度众生。包括驴子臭虫。

他如何能够做到？

除了世界观，还必须有方法论。

菩萨者，自觉而觉人。我们达不到菩萨境界，心向往之。

王如何先生的画，接近大美，而有大善。

　　11、何人敢言参透天地造化？那是狂人。

多少参研出一点什么，得之于心，发而为画。

画作给人看，希望我们的心得，多少传达出来，以感染读者。

自觉而觉他，我以为王如何先生尽量做了。

如此，作者与读者邂逅，我们会心一笑。

我们共同参与了人的伟大使命：为天地立心。

12、穿越自身，而能抵达彼岸。

画作是否好看？或者正是渡河之舟楫。

对王先生的大作种种，我确实只是觉出好看，实在讲不出许多行内的话语。有些心得会意，在慢慢品咂。

王先生希望我就他的画言说几句，结果还是田头热汉喝茶，并不懂得品味清香甘醇，只会大咧咧吼道：挺烫！甚热！

或者，这便叫作煞风景了。

希望如何老兄不以为忤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农历庚寅立秋识

(张石山  一级作家、著名小说家、山西省作协副主席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