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子明

“山水之象，气势相生”，荆浩如是说。

“气”为古代哲学概念。充溢于宇宙间的“气”，是构成万物与生命的基本原质。“其为气也，至大至刚，以直养而无害，则塞于天地间。”（《孟子》）气本无形无象而又无处不在。“气”难见于画面细部而呈现于整体，难见于片段而无不流溢于笔墨之间，难见于枝节之末而又无不充塞于结构起伏之势。黑格尔所说“生气灌注”，即指艺术作品中流荡的生命之“气”。

“势”即力，形势，姿势。中国的山水画，强调宏观的总体把握，不过分拘泥于细节。山水之势，彼此相生浑然而为整体。从物象的组织结构出发，更重视“势”的表达。所谓“势”，就是具体形象间的联系，具体结构之间的组织安排，黑白虚实之对比相映相照。对“势”的重视，是在静止的画面或简或繁的形象组合中，体现宇宙万物的内在联系和运动中的旋律与节奏。 “天下之物，本气之所积而成，即如山水，自重岗复岭，以至一木一石，无不有生气贯乎其间。是以繁而不乱，少儿不枯，合之则统相联属，分之又各自成形。万物不一状，万变不一相。总之，统乎气以呈其活动之趣者，即所谓势也。”（沈宗骞）

观画之术，先观气势。那是一种通过笔墨色彩的挥洒点厾在章法组合间流走的生命之气。江山登临，泉石赏玩，每遇佳境，观者必曰“如画”，故有“江山如画”，“身在图画中”之语。至于直面丹青之妙，笔墨之佳，或气势雄浑，或平远杳渺，观者又谓“逼真”。 故又谓“观画之术，唯‘逼真’而已。得真之全者，绝也。”（韩琦）中国山水画，“度物象而取其真。”（荆浩）真就是通过对自然物象的统括提炼，使艺术家得自心灵的自然万象转化为自然之美。故而“真境逼而神境生。”（笪重光）“神境”，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称之为“艺术的幻觉”。

“神境”即是“艺术的幻觉”，也是一种艺术的审美把握；绘画的“气势”同样来自感受者难以尽言的抽象认同。然而，绘画艺术，尤其中国绘画，仍然不离具象的、活生生的、富有生机的形象表达。因此，前言“难见”种种，只是与整体把握、抽象认同相对而言。绘画固然要借表现对象的运动形态，显示力度、速度和对比因素有规律的重复、交替，形成不同的动感和力感。尤其注意主次、疏密、承接、呼应、让辑、开合、向背、俯仰等对立统一因素的把握与运用，将物象结构为一个艺术整体，从而显示画面的气势。但是，这一切都离不开具体的有情感色彩的艺术语言:       笔触的气势节奏，水墨的酣畅滋润，物象的俯仰开合，时空的虚实动静等等，甚至线条的曲直伸缩，墨点的干湿浓淡，晕染的深浅收张，空白的面线余留……。没有具体的笔墨色彩就没有画面的局部，有了局部才能成章成篇，构成整体。

欣赏绘画者多从整体渐入局部，进而细节；而作画者相反，必先从具体的笔墨“一画”开始，以成局部而终达整体；然其总体之把握，即张彦远所谓“画之总要”，早已成竹在胸，“意存笔先”。欣赏者得“意”于后，创作者“意”生于先，二者终至相反而相成。

我们先看王如何先生作于辛巳（2001）年的《写林散之诗意》。诗云：“一夜青山有愁思，寒林仍是独行迟；不知红叶留多少，可许痴人再到时。”诗作本身充满淡定的怀秋之情，这当是画作者“意”之先在的情感把握。画中主体以清淡柔和的墨色作长线披麻为中远景山石勾勒，近景则以较浓之破墨混色晕染以彰显层次。右侧之瀑水、左侧之山磴均上承云霭，山寺高举而秋色斑斑。一派天外钟声、空潭飞溅而又清秋如洗的气势。可谓深得林先生寓静于动而又生机勃然之诗趣。同年，如何先生又有《斜阳万壑金》之作，此为篇幅不大之斗方。画中近处浓黑，横线排布密集，由浓而向上渐淡，终至朱砂涂抹，万壑斜阳。此作笔触奔放驰骋，挥毫用笔不意而出，似不待多思随兴而至，气势相生浑然而为整体，显示作者独到的个性和开阔胸襟。再如2003年《秋岭云岫》，皴线纵横交互、剔跳生姿，色墨交融而随兴渲染，而结构更达到盘互欹侧、捭阖自如，造成崖岭如摇欲动的艺术幻觉。其笔墨的挥洒有力，足以呈现画家奔放奋发的内在情愫和独特的个性表情。想必画家其实为某种自然的雄奇险绝所驱动，终至铸成一次对“雄浑、奇绝”之审美把握的激情释放，真可谓“山水之象，气势相生。”正刘宋诗人鲍照所谓“千岩盛阻积，万壑势迴萦。”“青冥摇烟树，穹跨负天石。”（《登庐山》）这正是王如何山水画的典范风貌。这已经不是什么“天开图画即江山”，而是艺术家创造的第二自然，艺术家心灵的铺张扬厉，激昂高歌。

提出“山水之象，气势相生”的荆浩，生当唐末五代而隐居太行，家于山西沁水，其东侧即太行高峰、峡谷。想来其所作《笔法记》中提及之“神钲山”、“大岩扉”当属今之所谓“巨无霸”一类险绝之境，而“苔径露水、怪石祥云”，以及独围硕大而“披苔裂石、翔鳞承空、欲附云汉”之古松亦当在其处。沁水与王如何先生之出生地原平，正南北呼应，且都东面太行山脉，地理位置正可谓项背相望。荆浩尝语人曰：“吴道子山水有笔而无墨，项容山水有墨而无笔。吾当采二子之所长，成一家之体。”其又有诗云：“姿意纵横扫，峰峦次第成；笔尖寒树瘦，墨淡野烟轻；崖石喷泉窄，山根到水平。”鉴于中唐张彦远已早有“运墨而五色具”的“破墨山水”之说，《笔法记》中又言“水晕墨章，兴我唐代”，上诗“墨淡”之语正可与此相为映发，正可视为以“所觉”战胜“所知”。而“恣意纵横”、“峰峦次第”、“墨淡野烟”、“崖石喷泉”也于王如何画中屡见。生当千百年之后的王如何先生，在其山水巨幛中那种横涂竖抹、酣畅淋漓的笔墨，那纵横捭阖、盘互欹侧的结构，还有来自南国的水墨氤氲和采自本土的寺观艳丽，以及于崖间树冠浓墨处鲜亮独到的厾点，或径直以朱砂、石青原色作主峰勾勒，皆可视为与先辈衔尾相随、艺脉相继、锺事增华，而又有自新自创之发现。如何先生终究生活于现代。

王如何先生有一斋号名“云中北屋”。观其画想其人，身躯必为硕大之壮汉，声势必有洪钟之巨响，此已有肖像为证。当其神入画境，眼观万壑千崖，溪谷林泉，目睹风梢林动，烟云缭绕，必当有艺兴千种，待展纸勃发。然而读者诸君可曾想过，这“云中北屋”是置于高崖寺观，还是塞漠荒野？是都会高层，还是喧嚣闹市呢？还是画家在游戏雅兴，故弄玄虚？这“云中”北屋，究为何物？

2012年4月12日毕